第六代導演抗戰片的探索與情結丨鮮觀

2020-08-18 09:30 發布

疫情前，某微信群里，一位著名的劇評人悄悄的和大家說，管虎在《八佰》里最終重拍了一條線，替代了那條頗有爭議，甚至影響到未能如期上映的“護旗”線。

直到影片在抗日戰爭勝利75周年之際提前點映，才真相大白：不是“護旗”線的問題。它健在。其他的未牽動影片格局的技術性調整，目前來看，也都是正常的。

管虎的妥協在哪里，很不清楚。然而恰到好處的是：回歸到他對電影文化、抗戰烽火和當下國情的重新聚合理解。

剛剛半年前，管虎的利益共同體王中軍在飯局節目里，面對新浪財經主編的提問“觀眾還能看到《八佰》么”時，擺出一副桀驁不拘的樣子，“你瞧你說的那慘勁兒，為什么看不到，一個電影能改多久？我期待它對華誼有所緩解，畢竟能產生很大的收入?！?/span>

然后自賣自夸這個他認為從故事操作，到工業技術上最好的中國戰爭片。

這一幕，不陌生，2007年，王中軍也這么驕傲于馮小剛的《集結號》，高調和自信雖溢于言表，但所言不虛。而且，后者兩億票房，創當年中國電影多項紀錄。

但十多年后的審查條件，不比當初。

在成片中，對重要細節的警覺不夠敏感，或者過度表達，都會引發不必要的、矯情的注意力，然后被抓住小辮子，釀成《八佰》延期這樣的教訓，不足為奇。

《芳華》在三年前，也弄過一出延期。宣發中對意外因素的危機處理如果再生硬一點，再缺乏技巧、同理心和智慧一些，造成民意不適和社會反噬，那就連延期的機會都沒有，直接別想放映了，《手機之朋友圈》的例子，崩盤的一地雞毛，天字號鬧心。

2017、2018、2019三次痛苦的出品記憶，要了華誼兄弟半條命還多。

一、北京青年

和解放軍同一天生日的管導，個子超高，白須拉碴、油亮光頭下，配套陽剛面孔，顯得氣場獨特?！巴拖壬奔幢阄⑿?，表情里的神秘，也略顯幫派大哥之風，猜都能猜出來是個獅子座。

管虎真正的商業電影生涯太晚了，當十幾年前有人無聊的說什么中國電影以北京電影學院派為主體的“第六代導演”時，代表人物是陸川、賈樟柯、路學長、王小帥（還有吸過毒的張元，嫖過娼的王全安，被轉世為“摩西”的張楊）。這里邊，大概沒有管虎。

但管虎拍出來電影的時候，是24歲的1992年，那會兒，他剛畢業一年就有片拍，很了不起。北影廠大院的子弟里，玩電影的很多，管虎當然在這樣的環境、資源和條件稟賦下，比別人對電影的入行，要起了個大早。但起大早沒用，自己也得爭氣，父輩只能扶上馬送一程，后面的事兒靠一刀一槍的本事，所以更多的人，連晚集也沒的趕。

30歲前，管虎已經完成了三部電影，然而影響力，真談不上。那是電視盛行，卡拉OK盛行，舞廳、游戲廳、臺球廳、錄像廳盛行，夜總會也有，但電影式微的年代。

搞電影的青年管虎，面對電影受眾環境，心情肯定是不青蔥的，“五十度灰”的煙雨蒙蒙。

陸川24歲的時候，剛剛對電影入門，有強烈的興趣去了解和學習。此前，在南京的解放軍國際關系學院念書時，酷愛文藝的陸川便能把軍校里的戲劇舞臺，用藝術實踐和先鋒創作，隨隨便便就玩兒出了花。

學員們在雄壯的大禮堂就坐，觀看臺上的“戰士”和真猴子的交互演出，又吹哨又熱場，差點把房蓋兒掀了。這是在總參謀部直屬的部隊院校，這是在莊嚴的部隊里。豐富準軍官們的課余生活，調節大家在特殊氛圍下的輕松心情，陸川的藝術才華，即刻得到了公認。后來許多年，陸川自己的公司“川制作”，與同是解放軍國際關系學院畢業的校友胡錫進負責的機構，還在一起探索過影視文化業務的多元合作。

畢業后，廣電部大院子弟陸川，分配到了國防科工委當機要翻譯。閑暇時分，內向的陸川就會蹭向單位的電影放映廳，全身心的享受看福利。

味蕾一發不可收，工作了一兩年，陸川決定尊重內心召喚，棄戎從藝。他要考北京電影學院的導演系研究生，不過有點擔心和“文藝青年”們的筆頭過招，對面試倒是極有信心。放榜那天，陸川先是在西單電影院看了五遍循環場的李少紅電影《紅粉》，平復躁動的“小鹿亂撞”心跳，然后大義凜然的看榜去。

從上往下找，看不見名字，從下往上找，看見了。這只是第一輪筆試，沉穩的陸川卻激動的走到電話亭，撥給母親“捷報”：媽，我考上北電了。

此時，兩輪面試還沒進行，陸川就敢如此膨脹。不過很靠譜也很幸運，陸川和管虎一樣，給自己爭氣的事兒上，從不掉鏈子。

北電是個社交圈子、人脈圈子，年輕的本校助教黃磊可以是著名演員，也可以隨時把外邊的圈內朋友請到校園聚會，這里有俊男靚女的美麗風景，滿足人們對青春活力的眷顧；作詞人高曉松在如日中天前，蹭北電的課，也零零碎碎旁聽了一兩年。陸川在電影學院，真正認識到演藝界的勾肩搭背和小團體的重要。他后來和高曉松，也是鐵瓷的哥們兒。

九十年代的中末期，張藝謀和馮小剛輪流坐莊為中國電影票房“做市”、“造勢”。當然，這一段兒，他們在藝術理想的行進中，也接連遭遇作品“禁映”的重大挫折。姜文憑借演員生涯和九三年導演處女作《陽光燦爛的日子》之巨大成功，正磨刀霍霍，異軍突起。

但真沒管虎和陸川的機會，他們只能表達自己，不能化為生產力去尋找共鳴。沒人知道他們是誰，沒人信他們。

陸川說自己16歲在上匯文中學之前，沒和女生說過話，即使和異性說話，除了臉紅，腳脖子也紅。陸川碩士畢業后，分配到了北影廠，那個管虎老父親管宗祥所在的國企，那個廠長是“三爺”韓三平的中影集團前身。

北影廠當時的情況是，正式職工導演+馮小剛這樣的外聘導演，70人左右，競爭十幾個戲的“執導權”、署名權。而且什么歲數什么資歷的導演都有，和謝晉同一個輩分、拍攝出《早春二月》的謝鐵驪，就在其中。

陸川開始恐懼這樣的按資歷排隊，他期待的是英雄不問長幼。并且他暗戳戳的著急，碩士同學們，有開始拍電視電影和電視劇的了，他要不要耗在這兒。

陸川混到了跟謝鐵驪當執行導演、助理導演，但他總覺得自己是機器，只能傳遞別人的想法，不能貫徹自己的想法，于是開始逃避、抽離，借著“看病”的請假，就顛兒的無影無蹤。中間跑了不打招呼這事兒，也就那個年代能寬容。

陸川的“蔫兒淘”，“不可測”，“有主意”，“能折騰”這時候，就開始留下印記了。

陸川對外人后來解釋這個事兒，他覺得“端茶倒水的任務，過于艱巨了一點，我當導演，不是做服務員，伺候人真不行。”裝不了孫子，就成為不了大爺，陸川后來拍片遭遇的挫折名場面“集錦”，很多的無用功和彎彎繞，就在于與馮小剛這樣的前輩，對“生存”和“叢林”認知、理解，著實有很大的不同。這不是格局的問題，這是EGO的問題。

二、《黑洞》交集

新世紀初，管虎和陸川哥倆終于有了合作，打開了兩人的事業局面和未來版圖。管虎拍電視劇，找到了“飯轍”的感覺；陸川通過劇本創作，開始闖蕩電影圈的“曲線救國”。

管虎導演，陸川編劇的《黑洞》，成為了DVD和電視臺強勢時代的爆款劇目。這部根據暢銷書作家張成功“黑色三部曲”IP（黑冰、黑洞、黑霧）的影視化改編，抓住了當時的觀眾痛點、觀劇需求。此前，張成功作品孵化出來的緝毒劇《黑冰》、反黑劇《刑警本色》，接連被大腕王志文的領銜主演，帶起了收視節奏，人氣演員蔣雯麗也參與了《黑冰》。

《黑洞》的題材相當敏感，基調陰暗，包含了反社會人格、犯罪心理側寫的諸多元素。其中一條隱藏的線索，是在追溯主人公“文革”期間的青春陰影，如何導致他從人生巔峰走向自取滅亡。因果宿命，天道循環。

劇中，對“83年嚴打”的刑滿釋放人員、主人公豢養的鷹犬殺手，以及很多底層百姓和各種角色家屬的多面人格，有著深刻、犀利的全景觀察、心理探析，也對官商勾結、黑惡勢力及其保護傘的倒行逆施、違法違紀，老干部的包庇、濫權有著沉重的批判。開賭場、走私、涉槍涉爆、藥物殺人、雇兇殺人這些赤裸裸的邪惡勾當，都進行了影視化的再現沖擊，在國劇的制作水準方面，有一定的突破。

《黑洞》由陳道明、陶澤如主演，丁嘉麗、大陶紅、袁立、李成儒等演技派都來幫忙，甚至，能夠發現中央戲劇學院后來的金牌表演教頭劉天池，也在其中客串。劇組取景青島，紅瓦白房，坡道窄路，海風習習下，更反差出了主題的殘酷性。文革期間生人，在北影廠大院、廣電部大院看見過、聽說過各自父親劫難的管虎和陸川，他們創作《黑洞》的想法，就是想告訴有同樣經歷的人：

任何個人的巨大不幸和時代過錯，不能成為禍害他人、破壞法制與報復未來的理由，誰這么做，誰將死無葬身之地。

這部劇的配角捧出來當年的一個實力派演員兼主持人：馬躍，后來這哥們兒火過，隨后，就漸漸的低調至今。

這部劇的龍套有一位不得了，即是后來中國電影的演員臺柱子黃渤，他是管虎的“虎虎虎”文化傳媒公司最早簽約演員，也是唯一演員。管虎不經意發掘的“路人甲”黃渤，本不在計劃，而且差點擦肩而過。

但黃渤有一個非常給力，非常義氣的發小，也是內地版《天龍八部》的虛竹扮演者高虎，施展幾分貴人扶持，黃渤出道的這個切口，就有了眉目。由管虎導演，高虎男一號，黃渤男二號，12天拍完的電視電影《上車，走吧》，業界好評，金雞獎該賽道最佳。在頒獎典禮紅毯上，黃渤第一次見著鞏俐從不遠處耀眼而過，讓他產生了“奪冠”的恍惚，原來做江湖藝人這唱那唱許多年做不到的牛X，電影十來天就解決。十八年后，他和鞏俐合作了陳可辛作品《中國女排》，一個演陳指導，一個演郎指導。

這部劇，管虎的三任女友，全部匯聚于此擔任角色，上學時認識的孔琳，拍電影認識的馬伊琍，給鳳凰衛視做“行活”認識的梁靜。那個時候，馬伊琍、梁靜這些面孔，還都算新人，只能在《黑洞》的盤子里演“特約”。

管虎最終的妻子梁靜，在福建東南衛視以主持人身份出道，到過鳳凰衛視做過出鏡主持，拍過2000年在央視一套大火的真人秀軍旅劇《女子特警隊》，而且戲份量大、極致、獨特，表演樸實到位。她對管虎的支持和崇拜一以貫之，成為管虎最得力的制片人，也到戲里幫忙補位。管虎和梁靜的片場夫妻拍檔，其舉案齊眉、琴瑟相和，跟陳凱歌陳紅，曾經的馬伊琍文章，曾經的徐克施南生一樣，富有效率。管虎在情場的口碑不錯，和馬伊琍好聚好散。即使分手，馬伊琍也會當著記者面，夸夸管虎，這個舉動，馬伊琍后來不曾給過別人。

三、他們的父親

管虎他爹要管虎這個家中老幺很晚，41歲生幼子。老頭兒15歲在山東參加八路軍文工團抗日，19歲入黨。粟裕的三野部隊里，老頭兒的文藝天賦被發掘的不錯，解放前，已經可以領導三野七兵團35軍的文宣隊工作了，正宗的離休干部。在北影廠干了一輩子職業演員，五年前管虎的里程碑電影《老炮兒》里，最老的客串演員，杵在胡同口兒見天兒“放風”，稀疏白發吹得凌亂，馮小剛“六爺”給其點煙的那位，就是老頭兒管宗祥。管虎小時候羨慕哥哥姐姐們頭上頂個“陶瓷盆兒”當鋼盔玩兒打仗游戲；也記得自己14歲那年，被父親打到懷疑人生。

“天天壓迫我”是管虎對父親的叛逆“怨詞”，后來他看到父親的衰老和失能，親自背起父親，才一瞬間覺得和解，體諒了不愉快的父子往事。尤其在自己有女兒的時候。

陸川他爹要陸川這個家中老大正當年，作為上海援疆三萬知青一份子，過著極其困難的日子，物質嚴重匱乏，在新疆奎屯，陸川誕生后與世界的第一聲打招呼，竟是一記噴嚏。出生半個小時后，就被父親裹上，連同母親一起搭上了漏風的載具，回到宿舍。

陸川曾經在訪談中說，他童年的新疆記憶，對封閉搞創作的父親沒什么印象，而對一排排死羊頭里瞪得大大的死羊眼，印象深刻。好在剛記事的時候，父親調到北京，他也回到了廣電部大院續上童年。對父親的敬意，陸川善于隱藏和假裝麻木，父親身體力行、律己甚嚴的作息時間和井井有條的勤勞創作，也讓陸川看到了長期主義的力量。

著名作家陸天明就是這位父親。憑借央視著名反腐劇《蒼天在上》、央視千禧年開年懸疑大戲《大雪無痕》和央視政論劇《省委書記》的“三部曲”的原創而為人所熟知。陸天明是中國作協主席團成員，供職于中央電視臺電視劇藝術中心的國家一級編劇，最傳奇的經歷，是他“英雄出少年”的一件軼事，本來13歲，冒充14歲，從上海跑到安徽農村做支教，主動擔負起語文、歷史、地理的教員任務，教著一群比他還年長的少男少女。

陸天明對陸川的影響不言而喻。陸天明的妹妹，小說家陸星兒跟陸川的姑侄感情，亦是無比深厚，2004年，陸川已經通過華誼兄弟投資的電影《可可西里》站穩了電影圈，但是姑姑離世，無法看到他更大的成功，對陸川的人生來說，造成了劇烈的打擊，這是他最難忘的與親人的泣別。2006年，新浪博客成為各界名流最重要的輿論戰場，在關于“文學圈層和山頭”的論戰擴大化中，造成了嚴重的信息不對稱和各方誤會，文學江湖掀起了一番站隊“互毆”的“腥風血雨”，二十出頭的青年作家韓寒炮轟中國作協搞小團體和宗派主義，陸天明出來說話，韓寒及其粉絲掉轉火力對準陸天明，造成陸天明處于下風。上陣父子兵，訥于言敏于行的陸川，向韓寒展開激烈的反攻，在博文中的最后一句，他說出了這樣的話：

我絕對不會允許，那些紅衛兵揮起鞭子抽我父親臉的悲劇再次發生，如果誰想試試，我會讓他償付血的代價。

緊接著，高曉松助攻陸川，韓寒面對多線作戰，轉強為弱。這段公案，后來都是笑談。陸川和高曉松的傳統友誼，韓寒和高曉松不打不相識的友誼，也讓陸川和韓寒成為了朋友。在電影導演的競爭賽道上，沒準兒，韓寒也是陸川和管虎的強大對手。

四、兩條大道

《黑洞》之后，管虎和陸川沒有繼續聯盟、合作。管虎拍劇手順，從給竇文濤錄制新聞劇《老竇酒吧》到陳道明主演的懸疑劇《冬至》,黃磊、馬伊琍、耿樂主演的懸疑劇《七日》，再到當年熱門IP《重案六組》的第二部，黃渤作為男四號參與的《民工》，以及還是由陳道明主演的古裝劇《臥薪嘗膽》，都是在和老百姓打交道，不斷認知、重塑、引導觀眾的需求和審美口味，拉近創作端和接收端的距離。尤其，管虎擺正了自己作為導演的位置，不再孤芳自賞，重視被別人分享、被別人共鳴的效果。導演如果不行，陳道明將會越俎代庖，管虎經過了與陳道明合作過“三關”（黑洞、冬至、臥薪嘗膽）的考驗，導技精進大增，是必然的。

而陸川的編劇之作，又有開花結果，上了中央六套電影頻道的《情不自禁》，是潘粵明的成名之作，這是一個年輕都市緝毒警察的街頭臥底故事，自然、真實、清新、不懸浮。

隨后的陸川開始了好運氣，《黑洞》的一位制片人穿線，讓他結識了姜文，有機會推介自己的《尋槍》劇本，這是一部懸疑電影，姜文考察一番，作保出演，引入華誼兄弟投資，韓三平中影也參與進來，并且三爺本人上陣客串角色，這也幾乎后無來者。

但是在片場，所有人都知道姜文是一個什么樣的霸氣存在，少年得志的姜文，出道即巔峰，而且長盛不衰，跟內地幾代大導演、香港導演的合作都非常成功，藏不住的才華，荷爾蒙過剩的能量密度，加上青年表演藝術家的頭銜，導演處女作《陽光燦爛日子》的驚艷，這些強力的大牛資本，遮擋了陸川作為導演的權利。連陸天明都在鞭策兒子說，這看起來確實像姜文的電影，怎么證明是陸川的電影。

即使拿下了北京大學生電影節的最受歡迎獎，拿下了臺灣金馬獎的最佳劇本獎，也顯得陸川暗淡。

兩年后，華誼兄弟投資700萬小成本電影《可可西里》，由陸川指導。在上映之前，就已經通過商務合作和植入收回了成本，陸川的商業價值潛力，迅速放大。陸川對這部電影的創作過程，選擇了自虐的HARD模式。很多設備到不了高海拔地區，團隊里堅持到最后的人，僅剩三分之一多一些，陸川天天擔心的除了藝術質量，還有周圍人的嘩變。所幸結果不錯，王中軍非常高興，這是繼馮小剛之后，第二個能給華誼掙錢的電影導演。這一次，陸天明先抑后揚，第一遍粗看沒感覺，第二遍突然很激動，并且向陸川轉述了著名哲學家李澤厚的鼓勵評價，“《可可西里》，開創了中國電影美學新篇章?！?/span>

陸川拍電影，早年不講項目管理的精細，拍著拍著，就把搭建的場景，變成了田野調查的過程。主演更換、拍攝超期、延時上映，一個劇本搞三年，成為了夢魘與慣性。脫離華誼之后跟星美、中影合作，對資金鏈的管理，可以說非常差，經常搞了一個很大的陣勢后，崩斷。陸川要親自下場去找錢，包括煤老板的錢。陸川表示過，他最怕煤老板和帶資入組的配角女演員談戀愛談吹了，因為倆人兒鬧情變分手，又意味著一個投資窟窿，正在高能襲來。

2005年他開始重溫近現代史，發現數據和新史料，在歷史另一面的誘惑下，陸川產生靈感，預籌備南京大屠殺題材，寫劇本，到長春看景、建組。在《南京！南京！》電影拍攝過程中，數次節點上，遭遇資金掏空、斷流，劇組里的道具，一支路燈、一把椅子都可以報假賬，做預算到天價，這些，陸川在前期全然不知，疏于對項目的掌控。

《南京南京》的拍攝投資，是《可可西里》的接近十一倍，加上宣傳，可達9000萬，在十一年前，這樣的巨額投資、大制作成本，只有馮小剛、張藝謀、陳凱歌操作過，陸川加入該俱樂部。

《南京南京》，陸川以日本侵略軍的第一視角、第三人稱，反思南京大屠殺的局部過程，這種創作方式，兩頭不討好，引起很大爭議。首先國內輿論場上，前期叫好叫座，中后期遭遇口誅筆伐、一浪強過一浪的反噬，受到國內民族主義情緒的很大誤會和壓力，從學界到民間，誤讀越來越深，“反戰、懺悔”的電影主調，不知不覺變成了美化侵略的意思解釋。日本方面，軍國主義右翼分子對這個創作視角同樣恨之入骨，干擾日本外務省召會中國外交部，阻擋此片的公映。《南京南京》的整個映前階段，以及上映后的社會影響，歷經艱難險阻，危機重重。陸川在中國傳媒大學的路演時，說了幾句真心話“很抱歉同學們，我不能告訴你們，幫助我的高層領導姓名”，被逼無奈的陸川，為了一個歷史唯物主義的創作觀，竟然要托各種關系，到SEA里，求得領導支持。

陸天明動情的對陸川的親弟弟陸丁，一個八歲上中學，十四歲上大學的北大哲學系博士說，你真應該看看你哥哥手上正在做的事情。

這部電影，在世界反法西斯勝利70周年時，登陸日本最大的視頻網站，第一天上線，觀看達到兩三萬點擊量，在日本，好評如潮。此時，《南京南京》的藝術價值，才被正本清源。

陸川在這部電影的結尾處，拍攝了一段日寇占領南京屠戮后，入城儀式的“招魂鼓”，他向世人闡明：侵略者不止要消滅你的肉身，拆毀你的家園，還要在你的廢墟上舞蹈，留下精神勝利的印記。

巧合的是，陸川《南京南京》里的那個記錄國軍南京保衛戰和南京大屠殺的第一視角，日本演員中泉英雄，恰恰在管虎《八佰》里，扮演日寇上海派遣軍進攻四行倉庫的指揮官。中泉英雄這一次不是和《南京南京》劉燁在對位飆戲，而是和謝晉元的扮演者杜淳有一番從“意志”到“對話”的較量。

管虎復出電影之路，真正的發力，是在黃渤站穩了演藝圈的腳跟開始，《斗?！?、《殺生》帶有導演強烈主觀風格的作品，管虎都是在找狀態，看看怎樣引領觀眾。直到《廚子、戲子、痞子》的魔幻現實主義嘗試，管虎才真正明白，他必須腳踏實地的認清手工作坊和工業化生產的區別，投身華誼兄弟，才能圖謀更大的電影天地。

管虎開始收縮電影的選題風格，聚焦于他內心被喚起，經常自我提醒的英雄主義情結：俠義、擔當、血性、規矩、保護欲、亮劍精神。這些統統和一樣東西有關，男孩子身體里流淌著的最相通的東西，那就是勇敢。

這些，并不影響電影對野性和自由渴望的展現，管虎似乎開了天眼，身體里的原始沖動被他用意念反復強化，“怕，也要享受速度”“人的多面性”是他掛在嘴邊的詞。管虎拒絕崇高，但是迷戀舍生取義，踐行道理的小人物?！独吓凇肥沁@樣，《八佰》也多少是這樣。

管虎對一件事兒耿耿于懷，2014年的3月1號，昆明火車站，恐怖主義暴徒們，何以能做到十幾個人大殺四方，造成嚴重傷亡，多位被害人在公眾場合倒于血泊之中，四百在場的路人全躲開了，為什么會這樣。我們的社會自救、正當防衛怎么了？

管虎對人的尊重，不止于禮貌。一位日本“特約”演員，在中國的劇組里謀生，被稱為“那個日本人”，許多人搞不清他的名字，管虎能準確的叫出對方的名字，雖然兩人沒有什么接觸，在照顧這個日本人的營生上，管虎只要有戲，就會用，而且開出最高的片酬，這位日本演員因為收入拮據，最后沒有留在中國。

但他記著，管虎了解他的生活困境后，在酒局上喝大了跟他說，要給他一百萬，也記著，在中國的最后一次電影跟組，還是管虎的項目，管虎給他開出了一天一萬，兩天兩萬的片酬，遠遠高于市場價。

《八佰》在2019年的宣傳，曾經給管虎造成過麻煩，那就是他曬了一張和臺灣著名老演員秦漢的合影，而秦漢是黃埔系“逃跑將軍”孫元良的兒子，八百壯士所在的德械師部隊，即國民革命軍中央軍88師的指揮官正是孫元良。很多人沒有搞清孫元良“逃跑”的不負責任，臨陣怯戰，是否發生在八佰壯士的這個故事里，它們之間到底是否有直接的聯系，就責怪管虎的屁股坐錯了隊。十年前對于陸川的誤會，又以變種的方式刺向管虎。

他們不會知道，秦漢和劉若英參與了1995年版內地第五代導演吳子牛的《南京大屠殺》電影，秦漢的男一，是一位“中國丈夫”，是醫生；劉若英的女一是“中國丈夫的日本妻子”，是一位孕婦，這對夫妻的悲慘命運，兩位臺灣演員對南京大屠殺的理解，沒有問題。

至于沒有找到謝晉元將軍的兒子拍照合影，只找到了孫元良長官的兒子背書電影，這實在是一個不可理喻的偽問題，秦漢有權利為他父親的老部下壯舉，對歌頌國軍八佰壯士正面抗戰的電影做出一個中國臺灣人的支持。

結語

陸川在《南京南京》之后，拍攝了《王的盛宴》，顛覆楚漢相爭的歷史性框架，又是在劇組里推翻已有方案重做，勞民傷財，這個短板的暴露，沒有根治。

他的學霸弟弟，后來成為了他的左右手，回國幫他，專門板他這個毛病，哥倆成立了“川制作”實體公司，那些劇組人員，再也騙不了冤大頭、花錢沒數兒的陸川。此后陸川的探索，告別了多年來的沉重題材，轉向了偏重視覺和特技的大片《鬼吹燈之九層妖塔》，雖然票房不是同系列的龍頭，但是也創造了新的營收成績，雖然沒過七億，投入產出比有點低。但陸川拍出的《我們誕生在中國》自然紀錄片，依然好評滿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