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風暴來襲。

風暴的中心，處于直播短視頻平臺風口前端的“快手”、“火山小視頻”首當其沖。

隨后，今日頭條、鳳凰新聞等4款新聞資訊類App暫時下架；“內涵段子”被永久關停，與之同為今日頭條旗下產品“西瓜視頻”封禁3.8萬余賬號，“抖音”關停了評論和直播功能……

最近兩年里一直處于風口的網絡直播視頻行業，終于迎來了一場關于新媒體平臺輸出內容與價值觀的正面對話，以及直播短視頻行業未來要怎么走的核心問題。

直播短視頻平臺“刮骨療毒”

風暴的發端，緣于“快手”、“火山小視頻”等直播短視頻平臺上，眾多14歲到16歲的少女媽媽開設直播間和錄制視頻，被平臺推薦為熱門，在網絡上數十萬次播放，引發社會廣泛關注。超越社會良知和法律底線的行為因網站平臺的助推，使當事未成年人獲得驚人流量關注和利益打賞，成為另類網紅。

4月4日，國家網信辦約談“快手”、“火山小視頻”相關負責人，因平臺內存在大量低俗不良信息，突破社會道德底線、違背社會主流價值觀，被要求全面整改。兩家平臺隨即清除違規視頻萬余條。

4月10日，國家廣播電視總局發文，今日頭條旗下產品“內涵段子”客戶端軟件和相關公眾號存在導向不正、格調低俗等突出問題，責令永久關停其客戶端軟件及公眾號。

就在同一天，與內涵段子用戶重合度較高的“抖音”正式上線了“防沉迷系統”，4月11日，抖音將App內所有評論和直播功能暫時關閉。

……接連的關停、整改讓網絡直播視頻行業陷入巨大的陣痛之中。

作為行業的精英企業，在此之前，“快手”被曝最新估值已達180億美元，赴港上市或在年內完成；也有報道透露，今日頭條進行E輪融資成功后的最新估值將超過500億美元（一年之前的數字是110億美元）。

過去一年，快手和今日頭條的激活用戶已達7億，數據顯示，快手的最新日活躍用戶已經達到1.2億，而今日頭條旗下的抖音、火山小視頻和西瓜視頻的日活躍用戶則分別為6200萬、5300萬和4000萬。

短視頻App“毒性”何在？

存在大量違背公序良俗的直播短視頻App為何如此受青睞？網友們稱之為“中毒”，有人中了“快手”的毒，有人中了“抖音”的毒。這兩款分屬于兩家企業的拳頭產品各有長短，有人以“好看的抖音、有趣的快手”概括兩者的不同，即抖音的視頻作品相對更干凈，門檻更高，但內容品類相對較窄；而快手的內容在“趣味”上則見仁見智了，與今日頭條旗下的“火山小視頻”更為接近，那些低俗、超越了社會價值觀的視頻內容更容易被推送到用戶端，因此“快手”和“火山”才被約談和整改。

“它曾一度霸占了我幾乎所有閑暇時間，每天會刷上四五個小時甚至更多，每天晚上躺在被窩里一直刷到凌晨。”抖音用戶“Imperia_小然然”現實生活中是一位長春的在校大學生，從注冊抖音號到擁有28萬粉絲，“Imperia_小然然”用了差不多半年時間，“一開始是看別人的作品，覺得很多視頻很搞笑很有趣，后來自己拍視頻，慢慢被人關注，擁有了自己的粉絲，與微博的大V、明星們不同，每個抖音用戶都可以被人關注，這個過程本身就很吸引人。”

盡管抖音上的作品同質化嚴重，同樣的一個梗，被多少人拿來重新嘗試，但得到的反饋可能會有很大不同，“Imperia_小然然”粉絲量猛增的作品是一個關于“尾音”的老梗，之前已經被無數人翻拍過，“Imperia_小然然”和室友重新制作的這段視頻卻意外火了，轉發點擊量突破200萬，粉絲量在一周時間里增長了十幾萬，這與平臺的推薦有關，當然也和制作者本人關系密切，“在抖音上成為網紅，你需要有豐富的外表和有趣的靈魂”，這是“Imperia_小然然”對于抖音的感受，所謂豐富的外表，要么靚麗陽光，要么溫婉可人，同時還要有創意的表演和一顆“戲精”的心。

“一般的網絡平臺以每天的登陸人數就是日活量作為重要的指標，在抖音這類短視頻平臺，日活躍量已經無法評估用戶的忠誠度了，很多人每天的停留時間要超過5個小時，這是平臺的算法推薦帶來的反饋。這種算法會關注你喜歡的點贊的內容，然后不停地推薦給你類似的內容，讓你欲罷不能。”現在，“Imperia_小然然”給自己定下了規則，每天只在閑散的時間里刷抖音，不占用學習和正常的休息時間，每兩天更新一次作品，只發自己感興趣的內容，不隨波逐流，不隨便蹭熱點，“因為你想要在抖音上紅起來，就要堅持作品更新，在得到不斷增長的粉絲關注的同時，還會得到來自小微企業或電商的廣告邀請。”

4月13日，抖音評論功能在關閉兩天后重新開放。根據相關數據顯示，2017年7月抖音活躍用戶中24歲以下人群占比過半，之后用戶年齡層逐漸上升，24歲~35歲人群占比從去年7月的28.19%增至今年2月的46.71%，這部分人群相比之下收入更高、消費能力更強。此外，2018年2月份超一線和一二線城市用戶占比達63.87%。

無論抖音、快手，還是火山，都有大量的以獲取經濟效益為目的的用戶，寵物、美食、健身、旅游、書法、音樂……各種視頻各種直播或直接或間接地帶來不菲的經濟收益，各平臺也會與網絡紅人簽約開設直播間，以獲取巨大的流量和商業價值，未成年少女媽媽就是在這樣的利益關系下，被推送到網絡平臺的熱門，從而挑戰了社會公序良俗。還有大量的無聊段子、扮丑、惡作劇、曖昧舞蹈、假視頻等等，例如在街頭隨便“套路”少男少女，加微信、求交友；不分地點扮丑喊電話約架；在公眾視野下扭捏身段等等，當然，其中也不乏搞笑、健康的橋段，都成為用戶們拍攝視頻的素材，只是魚龍混雜，目不暇接，難辨良丑。

“母愛算法”有原罪嗎？

短視頻平臺依靠人工智能的場景設置、語音識別、算法推薦等技術的應用獲得強大的用戶群，實現迅猛發展，聚合了大量的信息資源和巨額資本。

快手此前公布的數據每日用戶上傳UGC（用戶原創內容）已超1000萬。如此巨大量級的上傳內容，如果沒有強大的技術支撐和審核通道保障，實現內容健康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因此，在風暴初期，短視頻平臺將問題歸結于技術的瓶頸。

所謂技術問題，不論是微博還是微信，最初邏輯是“我關注的人的興趣就是我的興趣”，內容的傳播路徑都是基于粉絲，與算法無關。如今微信朋友圈仍舊是這樣的分發邏輯。而快手、抖音這類短視頻App的算法分發的邏輯則是“算法懂你的興趣”，給你千人千面的個性化內容，內容能走多遠主要是算法決定。

這種邏輯的好處是用戶黏性很強，但缺陷十分明顯，會有所謂“信息繭房”效應，就是算法根據你此前的行為，推薦越來越精準，但也會讓你看到的內容面越來越狹窄。

另一個技術問題是，算法只能知道用戶的興趣點在哪里，卻不能完全辨別人的興趣點是否是健康的、主流的、與價值觀不相違背的。比如，用戶在看到某一低俗內容后，停留時間和觀看頻率可能會高于正常內容，這時候算法就會推薦大量類似的內容。不只是低俗信息，甚至一些獵奇的內容都足以激發起好奇心，進而在行為上引發明顯的喜惡。

這個致命的弱點對于擁有媒體屬性的快手、今日頭條旗下的眾多網絡直播短視頻平臺來說，就產生了一個命題：究竟誰要為技術的價值觀問題買單？

“記錄世界，記錄你”是快手的口號，背后的價值觀是讓每個人自由地發聲，不刻意培養KOL（關鍵意見領袖），不針對明星進行傾斜，不與頭部用戶捆綁簽約，不設置熱點人物、熱點話題等榜單，幾乎站在了微博這種中心化社交平臺的對立面，即所謂“去中心化”邏輯。

算法是快手實現這種價值觀的前提，快手CEO宿華曾解釋說，“平臺不想評判內容，告訴用戶你應該去看這個或者那個。去中心化的邏輯就意味著，每個內容，每個人都是平等的，無需平臺去給它貼標簽，內容本身和AI算法會自動提供選擇。”

再看今日頭條。2016年，有媒體采訪今日頭條CEO張一鳴，提到價值觀的問題，張一鳴當時的回答是，“企業和媒體的區別在于：媒體是要有價值觀的，它要教育人、輸出主張，這個我們不提倡。因為我們不是媒體，我們更關注信息的吞吐量和信息的多元。我們會承擔企業的社會責任，但我們不想教育用戶。”

對頭條的價值觀，張一鳴的觀點是—提高分發效率、滿足用戶的信息需求，這是最重要的。

今日頭條選擇了極客式的產品思維，并引發了外界一連串的批評，其中最核心的立場就是：算法考慮的只是“準不準”，而不管“對不對”，可對于新聞行業而言，新聞倫理是高于流量價值的。

不出意外，快手和今日頭條均遭到了主流聲音的批評：算法的世界里更需要秩序。

在此次風暴來襲中，快手CEO宿華和今日頭條CEO張一鳴先后發出致歉信，對兩家平臺存在的問題進行了深度檢討。宿華在致歉信中說到：“社區運行用到的算法是有價值觀的，因為算法的背后是人，算法的價值觀就是人的價值觀，算法的缺陷是價值觀上的缺陷。”

張一鳴這樣說：“一直以來，我們過分強調技術的作用，卻沒有意識到，技術必須要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來引導，傳播正能量，符合時代要求，尊重公序良俗。”

專家聲音

田毅鵬:人類文明秩序因網絡社會發生變化

算法缺乏價值觀，內容平臺又有媒體屬性。如何解決這樣一個悖論性的問題？風暴帶給網絡直播短視頻行業巨大的陣痛，無論從行業自身，還是涉及到的個體恐怕都要對此進行反思。

吉林大學哲學社會學院院長田毅鵬教授認為，網絡社會的超時空和匿名性特點，讓人們的表達更加隨意和自由，很多規律是專屬存在的，我們的規制嚴重落后，還用現實社會的治理方法是行不通的。“中國傳統文化是成人教育，人性惡的欲望是要加以管理和控制的，欲的控制只有通過社會化進程才能完成，通過人在家庭、社會、村落、鄰里、社區當中才能完成，規范的形成是社會化的過程，這是常態社會。而網絡社會的特點使得圍觀者判斷、行動、選擇是隱匿的，特別是自媒體時代的到來，消解了秩序和規范，惡的傳播往往比善更快。自媒體文化傳播生產制作是在孤立的個體主導下展開的，這種文化的生產是倒退的，網絡社會導致文化傳播的路向完全發生了變化，我們對網絡社會缺少理解和認識，而不加監管的網絡社會是非常可怕的。”

清明節假期，快手啟動了3000人的內容審核員的招聘，而在快手前面，今日頭條已經大規模招募類似崗位人員。在是否應該只依靠算法這個問題上，整個內容行業都已經達成共識：不只是內容審核環節，內容分發和運營上也要采取算法+編輯結合的模式。

黃松愛：新媒體的內容傳播應當遵從媒體原則

東北師范大學傳媒科學學院副教授黃松愛認為，出于傳播學角度，當我們去傳播一個信息的時候，肯定是要滿足受眾的需求，但人的欲望是各種層次的，一定要滿足人們向善的欲望，這應該是媒體堅守的原則。

“現在的快手、抖音，大學生能刷到后半夜，它們只是滿足了受眾低層次的欲望。從傳播學理論分析，信息獲取的或然率決定了受眾的選擇，也就是報償的保證與費力的程度之間的相對關系，報償的保證指傳播內容滿足選擇者的需要的程度；而費力的程度則指得到這則內容和使用傳播途徑的難易狀況。抖音等視頻平臺很容易滿足五官的信息刺激需求，標準很低，也不需要特殊學習技術獲取信息，又能夠滿足人的最底層的追求，都是最容易被受眾喜歡和傾向獲取的信息。新媒體內容的傳播是按照商業機制在運行，從算法角度來說，叫母愛算法，受眾要什么給什么。”黃松愛表示。

“關于新媒體的傳播理論研究發現，新媒體出現之后，一些傳統傳播理論似乎發生了變化，比如媒體會受到大眾的議程的控制，出現了反議程設置現象；我們所說的沉默螺旋理論，在新媒體出現以后也常常呈現反沉默螺旋，但是隨著新媒體不斷發展過程中，我們也會看到，所謂反螺旋，反議程設置，都并不絕對，新媒體開始時候都覺得技術改變了傳播學的傳統理論，其實現在看，新媒體依然是具有媒體屬性的，當出現重大社會事件的時候，還是符合傳播學理論的，因此新媒體的內容傳播應當遵從媒體原則。新事物發展出現了一些問題，會有相應的措施和制度進行約束和修正，但不應矯枉過正。”黃松愛說。

王獻昌：技術的價值觀輸出關鍵在于標準

國家“千人計劃”專家、吉林大學計算機科學與技術學院王獻昌教授認為，人工智能從上世紀50年代中期正式提出，到現在很多方面都已經超越了人類本身，但是一些技術比如人臉識別，影像識別，語音識別，已經到了一個關口，落地時候肯定會出現一些笑話，但是阻礙不了技術發展的進程，這是大勢所趨，國家人工智能發展綱要也上升到國家戰略層面。網絡平臺的推薦系統，像谷歌，也是靠推薦排序，這些也是人工智能的方向之一，讓你的選擇并不符合你的要求，這里面有商業訴求，讓你關注你可能并不想關注的內容。在網絡人工智能時代，人們受到的影響遠遠超過上一代人，技術的變化，生活方式也會變化，人際關系也隨之變化。

“在談到技術的價值觀的時候實際上是讓機器去管機器，這就要有個標準，因為價值觀沒有辦法轉換成計算機能夠理解的語言和方式，這個時候要靠人的作用，制定明確的可執行的規范。目前的人工智能技術只可以部分解決，類似的問題總會出現，我們利用人工智能解決了方便、便宜的問題，但不能要求它解決所有問題，這個時候對于文化的背景、價值觀的背景、大數據背景很難做到完整實現我們隊它的期待，我們這種期待都是定性的，無法定量，人可以探討文化的界限，探討時代和文化的關系，但是對于機器來說，現在還達不到。”

王獻昌教授認為，“未來的時代是平臺為王的時代，平臺運行中會有意外發生，問題是我們怎么保障平臺不作惡，如何僅僅是監控，當你解決了1萬個意外的時候，新的問題出現怎么辦？這是現實。計算機語言的辨識力對于什么叫美、什么叫惡，對于真和善，無法辨識，我們對它的期望太高了。”

“除此之外的另一個重要問題是，技術帶來的變革對于人自身能力的挑戰。信息爆炸的時代，我們怎么拒絕信息和鑒別信息？人類文明的正確路徑是在技術的進步過程中有超越技術的人類智慧與之相匹配，這是對人類真正的考驗。”王獻昌教授說。